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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名中医,都是学校培养的
新闻视点:前段时间关于“废除中医”的争论很是热闹了一阵,您对此怎么看?
严世芸:不是什么新鲜事。明末清初西学东渐后,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医废存论争了近100年。1917年余云岫攻击中医“无明确之实验,无巩固之证据”,论调跟现在的废弃中医派差不多。后来1929年国民政府也曾想“废止旧医”,结果在中医界强烈反对下流产……如果中医真的不是在临床上卓有成效,可能也生存不到今天。
新闻视点:关于中医废存的争论中,有种观点是“中医没问题,现在的培养模式有问题”,说古代的名医都是师承教育的模式,如扁鹊师长桑君、张仲景师张伯祖、淳于意师公乘阳庆……相比之下,学校教育教不出好医生,您认为呢?
严世芸:过去的师承教育和现在的高等教育,是不可比拟的两个领域。如果硬要比较,我不认为师承教育可以取代多学科融合及教师团队组合的高等中医药教育。如果说名医带出来的徒弟是名医,那么庸医呢?走方郎中呢?他们培养出来的人是什么?高等中医药教育知识结构更健全,学生的视野更开阔,要说最大的缺点,可能是临床实践不足,不像师承教育,学生跟在师傅身边,不断体察和学习老师的经验。
新闻视点: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严世芸:新中国成立前的中医学校,学生最后一年得跟先生抄方,或者“侍诊”,也就是跟着实践。我们学校从1994年起,探索大学教育与师承教育的结合,早临床、多临床,大学一年级起每年分两个大学期和一个小学期,学生利用小学期实习;建立临床导师制度,为每三至五位学生配备一名专门的导师;还启动了“名医工作室、名师工作室”,让年轻业务骨干有机会一对一跟随名医学习,提高“师承传授”模式的起点。
新闻视点:您父亲严苍山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滩的名医,跟柔石是好朋友,为鲁迅治过病,您是“家学”吧?
严世芸:解放前中医境遇不太好,所以父亲一开始也不主张子女学医。直到毛泽东同志做了批示:“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那年我正好高中毕业,父亲于是建议我上中医学院。他是相信学校教育的———我老家在浙江宁海,祖父也是行医的,父亲幼受庭训,但他得知上海有个丁甘仁先生创办的中医专门学校,毅然投靠,考入该校继续深造三年,才做了中医师。
新闻视点:那是中国最早的中医学校?
严世芸:最早的几个之一。丁甘仁是常州“孟河医派”的传人,后在上海行医,颇有盛名。在北洋政府试图“废除中医”的论争中,丁先生认识到要拯救祖国医学宝贵遗产,弘扬中医中药,一定要建立正规教育,培养更多人才,于是在1916年创办了中医专门学校。1927年,秉承丁先生的遗志,我父亲和同门王一仁、秦伯未、许半龙、章次公等又成立了上海中国医学院,出任该校首任院长的是国学大师章太炎,同时建立的还有上海国医学院和新中国医学院。事实上,民国时期及建国后上海的很多名中医,都是这些学校培养出来的。
现在做中医,西医一定也要学
新闻视点:现在中医院校有关西医的课程很多,好像有40%以上。老一辈的中医抱怨说,学中医的时间都花在学西医上,现在学生连《内经》、《伤寒论》这样的中医典籍都读不懂了。
严世芸:中西医的比例,可以讨论。但我觉得现在做中医,西医一定也要学,难道跟病人说,“冠心病我不懂的,你得跟我说‘胸痹’”?新中国成立以前的中医学校,除开设《内经》、《难经》等中医科目,也有生理学、解剖学等西医科目,“中医为体,西医为用”。至于今天的学生看不懂古籍,重要原因是现在学生的知识体系多以自然科学为主,国学底子很薄。
新闻视点:国学底子和学好中医大有关系吗?
严世芸:我父亲认为医者涉猎宜广,最好通些琴棋书画,对治学行医都大有帮助,他年轻时就曾跟随清代翰林章一山学过诗文书法,还在古庙苦修三年,研读四书五经。到我这一辈,这方面教育就差多了,记得我刚上中医学院时,第一次学《内经》课时,读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就跟今天的学生一样,不懂。
新闻视点:学中医一定得读古书吗?能否把它们翻成现代文呢?
严世芸:中医是哲学与医理的结合,其天人相应的整体观念,阴阳、五行、精气神学说相贯的藏象学说,阴阳互根的治疗原则,无不打上了中国古代哲学的烙印。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很难用现代的话语体系来解释。为什么中医入门容易,但学好很难?因为重要的是靠“悟”。这“悟”不单是靠一个人的聪明,更重要的是靠文化底蕴。以我个人经验来说,传统文化知识方面的缺漏,始终是我彻悟中医学奥秘的一大障碍。我在担任上海中医药大学校长的时候,加强了中医经典著作阅读课程,采取了“导读、精读、临床提高”三段式方法,还开设了一些人文哲学的选修课,希望学生进大学以后比较快地能补上这一课。
新闻视点:还得边实践边慢慢体会?
严世芸:比如孙思邈的《千金方》,我年轻时读,觉得有些方子用药很杂,表里、寒热、补泻、升降、通涩等药常融冶在一方之中,难解其意。上世纪70年代,我作为中医泰斗张伯臾先生的学生,遇到过一个病人,十几年来,嗜睡与不眠交替发作,眠则三、四十天日夜不醒,醒则十数天日夜不眠。中西医看了不少,都无效。后来张老与我仔细辨证,觉得不能单纯养心醒脑,应结合补肾温通养气,攻补兼施,终于把病人多年痼疾治好了。后来再看《千金方》,就别有一番感受。中医之长,就是治疗疑难杂症。这些病症大多错杂,非一法一方所能应对,必须详细分辨。我感到《千金方》医学理论纵然不多,方症记录却朴实可信,用心良苦,奥理蕴在其中。说实话,其中有些方子我到现在还是看不太懂,也不敢用,还要进一步从实践中悟解。
中医要发展,必须引入新科技
新闻视点:听到过一种说法,中医把人体看成一个大系统,跟西医从微观出发不同。但今天来采访您,楼下就是实验室,里边有很多现代仪器,还在对中药进行分离提取和药理研究,这完全是西医的路子。
严世芸:中医的思维方式是非线性的、整体性的,这和西医从直观和微观出发确实不太一样。但中医是一门实实在在的科学,而非玄学,比如中医学最基本的藏象学说,同样是与解剖学密切相关的,只不过古人在解剖分析同时,还进一步结合传统的天人合一、精气神、阴阳五行等哲学观,对人体有系统的认识,在医学科学中形成了优势,但在微观研究上有落后之处,现在应该补上。我主张学生读古籍,但并不希望他们“泥古”,海派中医界新中国成立前就提出“发皇古义,融会新知”,这是很有眼光的,中医的学说发展,历来是在坚持特色的前提下,与时俱进的。
新闻视点:能介绍一下现在中医利用最新科技取得的成果吗?
严世芸:比如说中医的经络学说,古人认为,人体的脏腑和穴位由经络联系,它们“内属于藏府,外络于肢节”,“能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过去很多人都不相信经络的存在,因为用最高倍的显微镜也无法看见。但科学家近年利用纳米生物医药技术发现人体间维隙的组织液中,确实有纳米级别的非DNA蛋白质生命小体流动。还有研究者利用现代分形几何学也证明了,穴位与对应的脏腑和机能状态确实有直接关系。同时还出现了与经络相关的“波导学说”、“场力学说”等。
新闻视点:有一种担心,现代科技的引入,会造成中医失去自己的特色。
严世芸:问题不在于你用什么方式研究,而在于你有没有坚持中医的思维方式。不是说不开西药、不用现代仪器的就是好中医。比如感冒,有些中医的习惯是把所谓抗病毒的药开上一堆;对红斑狼疮,类激素的中药一股脑儿全上去……一看药方,味味是中药,但中医的辨证论治呢?没有!我把这叫做“中医的处方,西医的灵魂”,是最值得担心的。中医怎样和现代科技结合?说实话我们还没找到一条合适的道路,这不能急,得慢慢琢磨。现在的辨证分型施诊,中医院都分心肝脾肺肾科,分科越来越细,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医思维方式和优势的发挥。
新闻视点:今天应该怎样培养优秀的中医呢?
严世芸:我希望能够建立一种与高等中医药人才培养密切相关的“通识教育”模式。我目前的工作重点之一,是在中医药大学成立一个中医文化中心,在知识结构上,结合传统文化和现代自然科学。除了必读书目外,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愿意研读古籍的,可以潜心中医传统学说和临床实践;也允许学生从中西结合的方向上发展自己;或者成为现代科技与中医学结合的探索者……中医现在已走入100多个国家,可以说遇到了百年未有的机会。中医学的发展,有赖于中医学群体创新能力的提高。我相信在多学科交融的基础上,中医学未来一定有广阔前景,这也给高等中医药教育,提出了一个严肃的教育教学改革命题。